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丑 石

贾平凹

 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: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,牛似的模样;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,谁也不去理会它。只是麦收时节,门前摊了麦子,奶奶总是要说:这块丑石,多碍地面哟,多时把它搬走吧。于是,伯父家盖房,想以它垒山墙,但苦于它极不规则,没棱角儿,也没平面儿;用錾破开吧,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,因为河滩并不甚远,随便去掮一块回来,哪一块也比它强。房盖起来,压铺台阶,伯父也没有看上它。有一年,来了一个石匠,为我家洗一台石磨,奶奶又说:用这块丑石吧,省得从远处搬动。石匠看了看,摇着头,嫌它石质太细,也不采用。

 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,可以凿下刻字雕花,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,可以供来浣纱捶布;它静静地卧在那里,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,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。荒草便繁衍出来,枝蔓上下,慢慢地,竟锈上了绿苔、黑斑。我们这些做孩子的,也讨厌起它来,曾合伙要搬走它,但力气又不足;虽时时咒骂它,嫌弃它,也无可奈何,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。

 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,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,雨天就盛满了水。常常雨过三天了,地上已经干燥,那石凹里水儿还有,鸡儿便去那里渴饮。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,我们盼着满月出来,就爬到其上,翘望天边;奶奶总是要骂的,害怕我们摔下来。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,磕破了我的膝盖呢。

  人都骂它是丑石,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。

  终有一日,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。他在我家门前路过,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,眼光立即就拉直了。他再没有走去,就住了下来;以后又来了好些人,说这是一块陨石,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,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。不久便来了车,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。

这使我们都很惊奇!这又怪又丑的石头,原来是天上的呢!它补过天,在天上发过热,闪过光,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,它给了他们光明,向往,憧憬;而它落下来了,在污土里,荒草里,一躺就是几百年了?!

  奶奶说:“真看不出!它那么不一般,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,台阶也垒不成呢?”

  “它是太丑了。”天文学家说。

“真的,是太丑了。”

“可这正是它的美!”天文学家说,“它是以丑为美的。”

“以丑为美?”

 “是的,丑到极处,便是美到极处。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,当然不能去做墙,做台阶,不能去雕刻,捶布。它不是做这些玩意儿的,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。”

  奶奶脸红了,我也脸红了。

 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,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;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,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的寂寞的生存的伟大。

文 竹

贾平凹

  离开我的文竹,到这闹闹嚷嚷的城市里采购,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光景了。一个月里,时间的脚步儿这般踟蹰,竟裹得我走不脱这个城市,夜里都梦着回去,见到了我的文竹。

  去年的春上,我去天静山上访友,主人是好花的,植得一院红的白的紫的,然而,我却一下子看定了那里边的这盆文竹了。她那时还小,一个枝儿,一乍高的来样,却微微仄了身去,未醉欲醉的样子,乍醒未醒的样子,我爱怜地扑近去,却舍不得手动,出气儿倒吹得她袅袅拂拂,是纤影儿的巧妙了,是梦幻儿的甜美了。我不禁叫道:  “这不是一首诗吗?”

  主人夸我说得极是,便将她送与我了。从此我得了这仙物,置在我的书案,成为我书房的第五宝了。她果然地好,每天夜里,写作疲倦,我都要对着那文竹儿坐上片刻,月光是溶溶的,从窗棂里悄没声儿地进来,文竹愈觉得清雅,长长的叶瓣儿呈着阳阴,楚楚地,似乎色调又在变幻……这时候,我心神俱静,一切杂思邪念荡然无存,心里尽是绿得纯净,绿得充实。一时间,只觉得在这深深的黑夜里,一切都消失了,只有我了;我也要在这深深的夜里化羽而去了呢。

  她陪着我,度过了一个春天,经过了一个冬天,她开始发了新芽,抽了新叶,一天天长大起来,已经不是单枝,而是三枝四枝,盈盈地,是一大盆的了。我真不晓得,她是什么精灵儿变的,是来净化人心的吗?是来拯救我灵魂的吗?当我快乐的时候,她将这快乐满盆摇曳,当我烦闷的时候,她将这烦闷淡化得是一片虚影,我就守在她的面前,弄起笔墨,做起我的文章了。人都说我的文章有情有韵,那全是她的,是她流进这字里行间的。啊,她就是这般地美好,在这个世界里,文竹是我的知己,我是再也离不得她了。

  然而,我却告别了她,到这闹市里来采购,将她托付养育在隔壁的人家了。

  这人家会精心养育吗?他们是些粗心的人,会把她一早端在阳光下晒着,夜来了,会又端着放在室里吗?一天可以办到,两天可以办到,十天八天,一个月,他们会是不耐烦了,把她丢在窗下,随那风儿吹着,尘儿迷着,那叶怕要黄去了,脱去了,一片一片,卷进那猪圈牛棚任六畜糟蹋去了。那么,每天浇一次水,恐怕也是做不到的,或许记得了倒一碗半杯残茶,或许就灌一勺涮锅水呢。那文竹怎么受得了呢,她是干不得的,也是湿不得的,夕阳西下的时候,舀一碗水来,那不是净水,也不是溶着化肥的水,是在瓶子里沤了很久的马蹄皮子的水,端起来,点点滴滴地渗下去的呢……

  唉,我真糊涂,怎么就托付了他们,使我的文竹受这么大的委屈啊!

  采购还没有完成,身儿还不能回去,愁得无奈了,我去跑遍这城的所有花市,去看这里的文竹。文竹倒也不少,但全都没有我的文竹的天然,神韵也淡多了,浅多了。但是,得意扬扬之际,立即便是无穷无尽地思念我的文竹的愁绪。夜里歪在床上,似睡却醒,梦儿便跚跚地又来了,但来到的不是那文竹,是一个姑娘,我惊异着这女子的娟好,她却仄身伏在门上,抖抖削肩,唧唧嗒嗒地哭泣了。

  “你为什么哭了?”我问。

  “我伤心,我生下来,人人都爱我,却都不理解我,忌妒我,我怎么不哭呢?”她说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
  哦,这般儿的女子处境,我是知道的:她们都是心性儿天似的清高,命却似纸一般的贱薄,都易折,皎皎者易污啊。

  “他们为什么这样?他们为什么要这样?”

  我却淡淡地笑了:

  “谁叫你长得这么美呢?”

  她却睁大了眼睛,定定地看着我,有了几分愤怒;我很是窘了。她突然说:

  “美是我的错吗?我到这个世上来,就是来作用,贡献美的。或许我是纤弱的,但我娇贵,但我任性,我不容忍任何污染!”

  我大大地吃惊了:

 “你是谁,叫什么名字?”

  “文竹!”

  文竹?我大叫一声,睁开眼来,才知道是一场梦了。啊,是一场梦呢?往日的梦醒,使我失落,这梦,却使我这般内疚,这般伤感!我沉吟着,感到我托付不妥的罪过,感到我应该去保护我的责任,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了,我得去看我的文竹了。

静虚村记

贾平凹

 如今,找热闹的地方容易,寻清静的地方难;找繁华的地方容易,寻拙朴的地方难,尤其在大城市的附近,就更其为难的了。

前年初,租赁了农家民房借以栖身。

  村子南九里是城北门楼,西五里是火车西站,东七里是火车东站,北去二十里地,又是一片工厂,素称城外之郭。奇怪台风中心反倒平静一样,现代建筑之间,偏就空出这块乡里农舍来。常有友人来家吃茶,一来就要住下,一住下就要发一通讨论,或者说这里是一首古老的民歌,或者说这里是一口出了鲜水的枯井,或者说这里是一件出土的文物,如宋代的青瓷,质朴,浑拙,典雅。

  村子并不大,屋舍仄仄斜斜,也不规矩,像一个公园,又比公园来得自然,只是没花,被高高低低绿树、庄稼包围。在城里,高楼大厦看得多了,也便腻了,陡然到了这里,便活泼泼地觉得新鲜。先是那树,差不多没了独立形象,枝叶交错,像一层浓重的绿云,被无数的树桩撑着。走近去,绿里才见村子,又尽被一道土墙围了,土有立身,并不苫瓦,却完好无缺,生了一层厚厚的绿苔,像是庄稼人剃头以后新生的青发。

  拢共两条巷道,其实连在一起,是个“U”形。屋舍相对,门对着门,窗对着窗;一家鸡叫,家家鸡都叫,单声儿持续半个时辰;巷头家养一条狗,巷尾家养一条狗,贼便不能进来。几乎都是茅屋,并不是人家寒酸,茅屋是他们的讲究:冬天暖,夏天凉,又不怕被地震震了去。从东往西,从西往东,茅屋撑得最高的,人字形搭得最起的,要算是我的家了。

  村人十分厚诚,几乎近于傻味,过路行人,问起事来,有问必答,比比画画了一通,还要领到村口指点一番。接人待客,吃饭总要吃得剩下,喝酒总要喝得昏醉,才觉得惬意。衣着朴素,都是农民打扮,眉眼却极清楚。当然改变了吃浆水酸菜,顿顿油锅煎炒,但没有坐在桌前用餐的习惯,一律集在巷中,就地而蹲。端了碗出来,却蹲不下,站着吃的,只有我一家,其实也只有我一人。

  我家里不栽花,村里也很少有花。曾经栽过多次,总是枯死,或是萎琐。一老汉笑着说:村里女儿们多啊,瞧你也带来两个!这话说得有理。是花嫉妒她们的颜色,还是她们羞得它们无容?但女儿们果然多,个个有桃花水色。巷道里,总见她们三五成群,一溜儿排开,横着往前走,一句什么没盐没醋的话,也会惹得她们笑上半天。我家来后,又都到我家来,这个帮妻剪个窗花,那个为小女染染指甲。什么花都不长,偏偏就长这种染指甲的花。

  啥树都有,最多的,要数槐树。从巷东到巷西,三搂粗的十七棵,盆口粗的家家都有,皮已发皱,有的如绳索匝缠,有的如渠沟排列,有的扭了几扭,根却委屈得隆出地面。槐花开放,一片嫩白,家家都做槐花蒸饭。没有一棵树是属于我家的,但我要吃槐花,可以到每一棵树上去采。虽然不敢说我的槐树上有三个喜鹊窠、四个喜鹊窠,但我的茅屋梁上燕子窝却出奇地有了三个。春天一暖和燕子就来,初冬逼近才去,从不撒下粪来,也不见在屋里落一根羽毛,从此倒少了蚊子。

  最妙的是巷中一眼井,水是甜的,生喝比熟喝味长。水抽上来,聚成一个池,一抖一抖地,随巷流向村外,凉气就沁了全村。村人最爱干净,见天有人洗衣。巷道的上空,即茅屋顶与顶间,拉起一道一道铁丝,挂满了花衣彩布。最艳的,最小的,要数我家:艳者是妻子衣,小者是女儿裙。吃水也是在那井里的,须天天去担。但宁可天天去担这水,不愿去拧那自来水。吃了半年,妻子小女头发愈是发黑,肤色愈是白皙,我也自觉心脾清爽,看书作文有了精神、灵性了。

  当年眼羡城里楼房,如今想来,大可不必了。那么高的楼,人住进去,如鸟悬案,上不着天,下不踏地,可怜怜掬得一抔黄土,插几株花草,自以为风光宜人了。殊不知农夫有农夫得天独厚之处。我不是农夫,却也有一庭土院,闲时开垦耕耘,种些白菜青葱。菜收获了,鲜者自吃,败者喂鸡,鸡有来杭、花豹、翻毛、疙瘩,每日里收蛋三个五个。夜里看书,常常有蝴蝶从窗缝钻入,大如小女手掌,五彩斑斓。一家人喜爱不已,又都不愿伤生,捉出去放了。那蛐蛐就在台阶之下,彻夜鸣叫,脚一跺,噤声了,隔一会儿,声又起。心想若是有个儿子,儿子玩蛐蛐就不用跑蛐蛐市掏高价购买了。

  门前的那棵槐树,唯独向横里发展,树冠半圆,如裁剪过一般。整日看不见鸟飞,却鸟鸣声不绝,尤其黎明,犹如仙乐,从天上飘了下来似的。槐下有横躺竖蹲的十几个碌碡,早年碾场用的,如今有了脱粒机,便集在这里,让人骑了,坐了。每天这里人群不散,谈北京城里的政策,也谈家里婆娘的针线,谈笑风生,乐而忘归。直到夜里十二点,家家喊人回去。回去者,扳倒头便睡的,是村人,回来捻灯正坐,记下一段文字的,是我呢。

  来求我的人越来越多了,先是代写书信,我知道了每一家的状况,鸡多鸭少,连老小的小名也都清楚。后来,更多的是携儿来拜老师,一到高考前夕,人来得最多,提了点心,拿了水酒。我收了学生,退了礼品,孩子多起来,就组成一个组,在院子里辅导作文。村人见得喜欢,越发器重起我。每次辅导,门外必有家长坐听,若有孩子不安生了,进来张口就骂,举手便打。果然两年之间,村里就考中了大学生五名,中专生十名。

  天旱了,村人焦虑,我也焦虑,抬头看一朵黑云飘来了,又飘去了,就咒天骂地一通,什么粗话野话也骂了出来。下雨了,村人在雨地里跑,我也在雨地跑,疯了一般,有两次滑倒在地,磕掉了一颗门牙。收了庄稼,满巷竖了玉米架,柴火更是塞满了过道,我骑车回来,常是扭转不及,车子跌倒在柴堆里,吓一大跳,却并不疼。最香的是鲜玉米棒子,煮能吃,烤能吃,剥下颗粒熬稀饭,粒粒如栗,其汤有油汁。在城里只道粗粮难吃,但鲜玉米面做成的漏鱼儿,搅团儿,却入味开胃,再吃不厌。

  小女来时刚会翻身,如今行走如飞,咿哑学语,行动可爱,成了村人一大玩物,常在人掌上旋转,吃过百家饭菜。妻也最好人缘,一应大小应酬,人人称赞,以至村里红白喜事,必邀她去,成了人面前走动的人物。而我,是世上最呆的人,喜欢静静地坐着,静静地思想,静静地作文。村人知我脾性,有了新鲜事,跑来对我叙说,说毕了,就退出让我写,写出了,嚷着要我念。我念得忘我,村人听得忘归;看着村人忘归,我一时忘乎所以,邀听者到月下树影,盘脚而坐,取清茶淡酒,饮而醉之。一醉半天不醒,村人已沉睡入梦,风止月瞑,露珠闪闪,一片蛐蛐鸣叫。

  我称我们村是静虚村。

  鸡年八月,我在此村为此村记下此文,复写两份,一份加进我正在修订的村史前边,作为序,一份则附在我的文集之后,却算是跋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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