溜 索
1.大 风
莫 言
(2022·乐山中考)
①走出里把路,黑云把太阳完全遮住了。天地之间没有了界限,一切都不发声,各种鸟儿贴着草梢飞,但不敢叫唤。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,回头看爷爷,爷爷的脸,还是木木的,一点表情也没有。河堤下的庄稼叶子忽然动起来了,但没有声音。河里也有平滑的波浪涌起,同样没有声音。很高很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世上没有的声音,跟着这声音而来的是天地之间变成紫色,还有扑鼻的干草气息、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幽幽的香气。
②我回头看爷爷,爷爷还是木木的,一点表情也没有。
③我的小心儿缩得很紧,不敢说话,静静地等待着。一只长长的蚂蚱蹦到我的肚皮上,两只五色的复眼仇视地瞪着我。一只拳头大的野兔在堤下的谷子地里出没着。
④“爷爷!”我惊叫一声。
⑤在我们的前方,出现了一个黑色的、顶天立地的圆柱,圆柱飞速旋转着,向我们逼过来。紧接着传来沉闷如雷鸣的呼噜声。
⑥“爷爷,那是什么?”
⑦“风。”
⑧爷爷淡淡地说:“使劲拉车吧,孩子。”说着,他弯下了腰。
⑨我身体前倾,双脚蹬地:把细绳拽得紧紧的。我们钻进了风里。我听不到什么声音,只感到有两个大巴掌在使劲扇着耳门子,鼓膜嗡嗡地响。风托着我的肚子,像要把我扔出去。堤下的庄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,一齐倒伏下去;河里的水飞起来,红翅膀的鲤鱼像一道道闪电在空中飘。
⑩“爷爷……”我拼命地喊着。喊出的声音连我自己都没听到。肩头的绳子还是紧紧地绷着,这使我意识到爷爷的存在。爷爷在我就不怕,我把身体尽量伏下去,一只胳膊低下去,连接着胳膊的手死死抓住路边草墩。我觉得自己没有体重,只要一松手,就会化成风消失掉。
⑪爷爷让我拉车,本来是象征性的事儿。那根拉车绳很细,它一下子崩断了。我扑倒在堤上。风把我推得翻筋斗。翻到河堤半腰上,我伸出双手抓住草墩,把自己固定住了。我抬起头看爷爷和车子。车子还挺在河堤上,车子后边是爷爷。爷爷双手攥着车把,脊背绷得像一张弓。他的双腿像钉子一样钉在堤上,腿上的肌肉像树根一样条条棱棱地凸起来。风把车上半干不湿的茅草揪出来,扬起来,小车在哆嗦。
⑫我揪着野草向着爷爷跟前爬。我看到爷爷的双腿开始颤抖了,汗水从他背上流下来。
⑬“爷爷,把车子扔掉吧!”我趴在地上喊。
⑭爷爷倒退了一步,小车猛然往后一冲,他的脚忙乱起来,连连倒退着。
⑮“爷爷!”我惊叫着,急忙向前爬。小车倒推着爷爷从我面前滑过去。我灵机一动,耸身扑到小车上。借着这股劲,爷爷又把腰煞下去,双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。我趴在车梁上,激动地望着爷爷。爷爷的脸还是木木的,一点表情也没有。
⑯刮过去的是大风。风过后,天地间静了一小会儿。夕阳不动声色地露出来,河里通红通红,像流动着冷冷的铁水。庄稼慢慢地直腰。爷爷像一尊青铜塑像一样保持着用力的姿势。
⑰我从车上跳下来,高呼着:“爷爷,风过去了。”
⑱爷爷眼里突然盈出了泪水。他慢慢地放下车子,费劲地直起腰。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着不能伸直了。
⑲“爷爷,你累了吧?”
⑳“不累,孩子。”
21“这风真大。”
22“唔。”
23风把我们车上的草全卷走了,不,还有一棵草夹在车梁的榫缝里。我把那棵草举着给爷爷看,一根普通的老茅草,也不知是红色还是绿色。
24“爷爷,就剩下一棵草了。”我有点懊丧地说。
25“天黑了,走吧。”爷爷说着,弯腰推起了小车。
26我举着那棵草,跟着爷爷走了一会儿,就把它随手扔在堤下淡黄色的暮色中了。
(取材于作者的同名文章,有删改)
2.号 魂
(2022·长沙中考)
①刘家坳的老刘家有一件传家宝,是老刘从部队带回的一杆军号。军号早已没有了耀眼的金黄色,略带沧桑的古铜色里透着厚重与庄严,一眼望去,就知道它承载了太多的故事。
②军号的故事要追溯到抗日战争时期。老刘当时还是不到二十的小伙子,村里人都叫他刘娃子。他本是承了祖业,吹了唢呐。刘家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唢呐世家。他爱吹唢呐,尤其是婚嫁迎娶的时候,他的唢呐吹得格外地热闹,他说他就喜欢日子像唢呐声一样热热闹闹地过着。
③但他的美好愿望很快被入侵的日本鬼子破灭了。日本鬼子闯进了村,烧杀抢掠。刚从邻村吹完唢呐的刘娃子,站在犄角岭,远远地看见了村里的熊熊大火,听见了乡亲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声。他握紧手中的唢呐,抹干了眼泪,一跺脚,加入了八路军。
④八路军连长知道了他唢呐吹得好,就让他当了吹号兵。连长嘱咐他:“刘娃子,人在号在,号在阵地在。冲锋的时候,你要把军号吹得响亮响亮的,吹出咱们的气势,吹出咱们的威风!”
⑤刘娃子郑重地接过军号,记住了连长说的话。第一次战斗刚打响时,他心里还有一丝慌乱,但当吹起冲锋号时,嘹亮的号声一下激发了他内心的情绪,他仿佛看到了村子里燃烧的熊熊大火,仿佛听到了大火中乡亲们的阵阵哭喊。他把满腔的悲愤化成了一股力量,把冲锋号吹得格外地响亮,格外地高昂。
⑥后来,最激烈的一场战斗就发生在刘家坳。那次,八路军连长奉命率队在刘家坳阻击敌人,几场恶仗下来,全连只剩下了十几号人。受伤的连长将刘娃子喊到身边,说:“敌人再来,你就吹冲锋号,咱们就是死,也要死在冲锋路上!”傍晚,敌人又发起了进攻。那时,残阳如血,染红半边天空。刘娃子吹响了冲锋号,战士们在高昂的号声中上好刺刀,跃出战壕,猛扑向敌人,犹如猛虎下山,又仿佛长剑出鞘……冲在最前的连长倒下了,后面的战士马上顶上去,每个人心里只有一个信念:冲锋,冲锋,永不停息!
⑦增援的部队及时赶到,击退了敌人。他们在死人堆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刘娃子,他失去了一条腿,但他怀里,仍然死死护着那杆军号……
⑧新中国成立后,刘娃子放弃了到老干所疗养,安着假肢、拄着拐杖回到了故乡刘家坳。从此,他再也没有走出过大山,带回的那一大包军功章尘封在了床头柜里,在厅房显眼的墙壁上,挂着的是他当初离开部队时特地申请带回的那杆军号。
⑨“把冲锋号吹起来,人在号在,号在阵地在,信心在,胜利就在!当年那不可一世的小鬼子都被我们打回老家了,我们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!”回到家乡担任了大队党支书的刘娃子,在家乡那座座荒山上摆开战场,再次吹响了军号。这号声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的战旗,就像永不言败的勇士曲,透着坚毅,有股拼劲,与开荒机器的轰鸣声、劳作时的吆喝声汇成一曲欢歌。久了,乡亲们亲切地称他为老刘,也觉得他与那一杆军号融为一体了。
⑩一代代的刘家坳人,就这样听着老刘的故事长大,有的上了大学,有的参了军,有的外出打拼,但老刘的故事仍时刻滋养他们的心灵,促使他们磨砺意志,战胜困难,一个个成为行业的翘楚。老刘的儿子大柱,是第一批走出山坳的人,在省城里,大柱有了自己的企业,成了刘家坳引以自豪的成功人士。
⑪进入耄耋之年的老刘,再也爬不上村子对面的犄角岭了,也很少再吹军号,只经常长时间地凝望着那杆军号。儿子刘大柱见了,悄悄地处置了省城的企业,带着资金回到了家乡,吹响了新时代脱贫致富的军号。一批走出刘家坳的青年回乡办起了乡村合作企业,大柱说,唤他们回来的是那军号的声音,在他们心里,军号是有灵魂的!
⑫“人在号在,号在阵地在。”这句话在刘家坳口口相传,已经成为这里的精神名片。
(根据《经典小说选刊》相关篇目改编)
3.孩 子 王
阿 城
(连云港中考)
①学校计划砍些竹木,将草房顶的朽料换下来。
②到了行动的前一天。将近下课,我说:“咱们班负责二百三十根料,今天就分好组,争取一上午砍好。”忽然有学生问:“回来可是要作文?不如先说题目,我们今天就写好。”我说:“活动还没有,你就能写出来,肯定是抄。”王福突然望着我,隐隐有些笑意,说:“定了题目,我今天就能写,而且绝对不是抄。信不信?”“我不信!”大家笑起来。王福举起手说:“好,我打下赌!”我说:“王福,你赌什么?”学生们纷纷说要我的钢笔,要我的字典。王福听到字典,大叫一声:“老师,要字典。”
③我的字典早已成为班上的圣物,学生中有家境好一些的,已经出山去县里购买,县里竟没有,于是这本字典愈加神圣。我每次上课,必将它放在讲桌上,成为镇物。王福常常借去翻看,会突然问我一些字,我当然不能全答出,王福就轻轻叹一口气,说:“这是老师的老师。”我将字典递给班长保管。王福把双手在胸前抹一抹,慢慢地说:“但有一个条件,料要到我们三队去砍。”我说:“可以。明天的劳动,大家做证,过程有与你写的不符的,就算你输。”王福并不泄气,说:“好,明天我在队里等大家。”
④第二天一早,我集合了其他队来的学生,向三队走去。在山路上走,露水很大。学生们都赤着脚,沾了水,于是拍出响声,好像是一队鼓掌而行的队伍。大家都很高兴,说王福真傻,一致要做证明,不让他把老师的字典骗了去。
⑤走了近一个钟头,到了三队进山沟的口上。远远望见王福慢慢地弯下腰,抬起一根长竹,放在肩上,一晃一晃地向我们过来,将肩一斜,长竹落在地下,我这才发现路旁草里已有几十根长竹。王福笑嘻嘻地看着我,说:“我赢了。”我说:“还没开始呢,怎么你就赢了?”王福擦了一把脸上的水,头发湿湿地贴在头皮上,衣裤无一处干,也都湿湿地贴在身上,颜色很深,说:“走,我带你们进沟,大家做个见证。”
⑥山中湿气漫延开,渐渐升高成为云雾,太阳白白地现出一个圆圈。林中的露水在叶上聚合,滴落下来,星星点点,多了,如在下雨。忽然,只见一面山坡上散乱地倒着百多棵长竹,一个人在用刀清理枝杈,手起刀落。那人是王七桶。“老王,搞什么名堂?”王七桶向我点头,又指指坡上的长竹。王福走到前面,笑眯眯地说:“我和我爹,昨天晚上八点开始上山砍料,砍够了二百三十棵,抬出去几十棵,就去写作文,半夜以前写好,现在在家里放着,有知青做证。”王福看一看班长,说:“你做公证吧。字典。”王福忽然羞涩起来,声音低下去,有些颤,“我赢了。”
⑦我呆了,看看王福,看看王七桶。学生们看着百多根长竹,又看看我。我说:“好。王福。”却心里明白过来,不知怎么对王福表示。
⑧王福看着班长。班长望望我,慢慢从挎包里取出一个纸包,走过去,递到王福手上。王福看看我,我叹了一口气,说:“王福,这字典是我送你的,不是你赢的。”王福急了,说:“我把作文拿来。”我说:“不消了。我们说好是你昨天写今天的劳动,你虽然作文是昨天写的,但劳动也是昨天的。记录一件事,永远在事后,这个道理是扳不动的。你是极认真的孩子,并且为班上做了这么多事,我就把字典送给你吧。”学生们都不说话,王福慢慢把纸包打开,字典露出来。忽然王福极快地将纸包包好,一下塞到班长手里,抬眼望我,说:“我输了。我不要。我要——我要把字典抄下来。每天抄,五万字,一天抄一百,五百天。我们抄书,抄了八年呢。”
⑨我想了很久,说:“抄吧。”
(选文有删改)
4.提 琴
阿 城
老侯是手艺人。老侯原来在乡下学木匠,开始的时候锛【注】檩锛椽子。
锛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活儿。站在原木上,用锛像用镐,一下一下把木头锛出形来,弄不好就锛到自己的脚上。老侯一次也没有锛到自己脚上。
老侯对没有锛伤自己很得意,说,师傅瞧我还行,就让我煞大锯。
煞大锯其实是很不容易的活儿,先将原木架起来,一个人在上,一个人在下,一上一下地拉一张大锯。大锯有齿的一边是弧形的,锯齿有大拇指大。干别的活可以喊号子,煞大锯却只能咬着牙,一声不吭,锯完才算。
老侯的腰力就是这样练出来的。后来老侯学细木工,手下稳,别人都很佩服,其实老侯靠的是腰。
老侯学了细木工,有的时候别人会求他干一些很奇怪的活儿。老侯记得有人拿来过一只不太大的架子,料子是黄花梨,缺了一个小枨,老侯琢磨着给配上了。
人家来取活的时候,老侯问,这是个什么?来人说,不知道。老侯心里说,我才不信不知道呢。
不过老侯到底也不知道那个架子是干什么的,这件事一直是老侯的一块心病。
老侯的家在河北,早年间地方上有许多教堂,教堂办学校,学校上音乐课,用木风琴,弹起来呜呜的很好听。老侯常常要修这木风琴。修好了,神父坐下来弹,老侯就站在旁边听。
有一次神父弹着弹着,忽然说,侯木匠,你会不会修另外一种琴?老侯问,什么琴?神父说,提琴。老侯不知道,嘴上说试试吧。神父就把提琴拿来让老侯试试,是把意大利琴。
老侯把琴拿回家琢磨了很久。粗看这把琴很复杂,到处都是弧,没有直的地方。看久了,道理却简单,就是一个有窟窿的木盒。明白了道理,老侯就做了许多模具,蒸了鱼膘胶,把提琴重新粘起来。神父看到修好的琴,很惊奇。神父于是介绍老侯到北京去,因为教会的关系,老侯就常修些教堂的精细什物,四城的人都叫老侯“洋木匠”。
老侯因为修过洋乐器,所以渐渐有人来找老侯修各种乐器,老侯都能对付。这以后,老侯就做了乐器厂的师傅,专门修洋乐器。
一天有个干部模样的人拿来一把提琴,请老侯修。老侯一眼就认出是神父那把提琴,老侯没有吭声。老侯知道,跟教会沾关系,是麻烦。因为是修过的东西。所以做起来很快。干部来取琴的时候,老侯忍不住说,您的这琴是把好琴。干部说,不是我的,是单位上的。老侯说,就是不太爱惜,公家的东西,好好保存着吧。是把好琴。
“文化大革命”开始的那年夏天,到处抄家砸东西,老侯忽然想起那把琴。厂里不开工,老侯凭记忆寻到那个单位去。
老侯在这个单位里东瞧瞧,西看看。单位里人来人往,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,到处都是加了碱的面糨糊味儿。老侯后来笑自己,这是干吗呢?人家单位的东西,自己找个什么呢?怎么找得到呢?于是就往外走。
可巧就让老侯瞧见了那把琴。琴面板已经没有了,所以像一把大勺,一个戴红袖箍的人也正拿它当勺盛着糨糊刷大字报。
老侯就站在那里看那个人刷大字报。那人刷完了,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刷,老侯就一直跟着,好像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。
(选自《阿城精选集》,有删改)
【注】锛:木工用的一种工具,用时向下向内用力砍,称“锛子”,这里用作动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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