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.月是故乡明

每个人都有个故乡,每个人的故乡都有个月亮。人人都爱自己故乡的月亮。

但是,如果只有孤零零一个月亮,未免显得有点儿孤单。因此,在中国古代诗文中,月亮总有什么东西当陪衬,最多的是山和水,比如“山高月小”“三潭印月”,不可胜数。我的故乡是在山东西北部大平原上。我小的时候,从来没有见过山,也不知山为何物。我曾幻想,山大概是一个圆而粗的柱子吧,顶天立地,好不威风。以后到了济南,才见到山,恍然大悟:山原来是这个样子啊!因此,我在故乡望月,从来不同山联系。像苏东坡说的“月出于东山之上,徘(pái)徊(huái)于斗牛之间”,完全是我无法想象的。

至于水,我故乡的小村子里却到处都是。几个大苇坑占了村子面积的一多半。在我这个小孩子眼中,虽不能像洞庭湖“八月湖水平”那样有气派,但也颇有一点儿烟波浩渺(miǎo)之势。到了夏天,黄昏以后,我躺在坑边场院的地上,数天上的星星。有时候在古柳下面点起篝(ɡōu)火,然后上树一摇,成群的知了飞落下来,比白天用嚼烂的麦粒去粘要容易得多。我天天晚上乐此不疲,天天盼望黄昏早早来临。

到了更晚的时候,我走到坑边,抬头看到晴空一轮明月,清光四溢,与水里的那个月亮相映成趣。我当时虽然还不懂什么叫诗兴,可觉得心中油然有什么东西在萌(ménɡ)动。有时候在坑边玩很久,才回家睡觉。在梦中见到两个月亮叠在一起,清光更加晶莹澄(chénɡ)澈(chè)。

我在故乡只待了六年,以后就离乡背井,漂泊天涯。在济南住了十多年,在北京度过四年,又回到济南待了一年,然后在欧洲住了近十一年,又回到北京,到现在已经四十多年了。在这期间,我曾到过将近三十个国家,看到过许许多多的月亮。在风光旖(yǐ)旎(nǐ)的瑞(ruì)士莱(lái)蒙湖上,在无边无垠(yín)的非洲大沙漠中,在碧波万顷(qǐnɡ)的大海中,在巍峨(é)雄奇的高山上,我都看到过月亮。这些月亮应该说都是美妙绝伦的,我都非常喜欢。但是,看到它们,我立刻就会想到故乡苇坑上面和水中的那个小月亮。对比之下,我感到这些广阔世界的大月亮,无论如何比不上我那心爱的小月亮。不管我离开我的故乡多远,我的心立刻就飞回去了。我的小月亮,我永远忘不掉你!

我现在已经年近耄(mào)耋(dié),住的朗润园是燕(yān)园胜地。夸大一点儿说,此地有茂林修竹,绿水环流,还有几座土山点缀(zhuì)其间,风光无疑是绝妙的。每逢望夜,一轮当空,月光闪耀于碧波之上,上下空蒙,一碧数顷,而且荷香远溢,宿鸟幽鸣,真不能不说是赏月胜地。荷塘月色的奇景,就在我的窗外。然而,每逢这样的良辰美景,我想到的却仍然是故乡苇坑里的那个平凡的小月亮。

月是故乡明,我什么时候能够再看到故乡的月亮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