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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课 推荐阅读231128

 

 

丑 石

贾平凹

 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: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,牛似的模样;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,谁也不去理会它。只是麦收时节,门前摊了麦子,奶奶总是要说:这块丑石,多碍地面哟,多时把它搬走吧。于是,伯父家盖房,想以它垒山墙,但苦于它极不规则,没棱角儿,也没平面儿;用錾破开吧,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,因为河滩并不甚远,随便去掮一块回来,哪一块也比它强。房盖起来,压铺台阶,伯父也没有看上它。有一年,来了一个石匠,为我家洗一台石磨,奶奶又说:用这块丑石吧,省得从远处搬动。石匠看了看,摇着头,嫌它石质太细,也不采用。

 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,可以凿下刻字雕花,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,可以供来浣纱捶布;它静静地卧在那里,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,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。荒草便繁衍出来,枝蔓上下,慢慢地,竟锈上了绿苔、黑斑。我们这些做孩子的,也讨厌起它来,曾合伙要搬走它,但力气又不足;虽时时咒骂它,嫌弃它,也无可奈何,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。

 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,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,雨天就盛满了水。常常雨过三天了,地上已经干燥,那石凹里水儿还有,鸡儿便去那里渴饮。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,我们盼着满月出来,就爬到其上,翘望天边;奶奶总是要骂的,害怕我们摔下来。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,磕破了我的膝盖呢。

  人都骂它是丑石,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。

  终有一日,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。他在我家门前路过,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,眼光立即就拉直了。他再没有走去,就住了下来;以后又来了好些人,说这是一块陨石,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,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。不久便来了车,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。

这使我们都很惊奇!这又怪又丑的石头,原来是天上的呢!它补过天,在天上发过热,闪过光,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,它给了他们光明,向往,憧憬;而它落下来了,在污土里,荒草里,一躺就是几百年了?!

  奶奶说:“真看不出!它那么不一般,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,台阶也垒不成呢?”

  “它是太丑了。天文学家说。

真的,是太丑了。

可这正是它的美!”天文学家说,“它是以丑为美的。

以丑为美?”

 “是的,丑到极处,便是美到极处。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,当然不能去做墙,做台阶,不能去雕刻,捶布。它不是做这些玩意儿的,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。

  奶奶脸红了,我也脸红了。

 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,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;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,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的寂寞的生存的伟大。

文 竹

贾平凹

  离开我的文竹,到这闹闹嚷嚷的城市里采购,差不多是一个月的光景了。一个月里,时间的脚步儿这般踟蹰,竟裹得我走不脱这个城市,夜里都梦着回去,见到了我的文竹。

  去年的春上,我去天静山上访友,主人是好花的,植得一院红的白的紫的,然而,我却一下子看定了那里边的这盆文竹了。她那时还小,一个枝儿,一乍高的来样,却微微仄了身去,未醉欲醉的样子,乍醒未醒的样子,我爱怜地扑近去,却舍不得手动,出气儿倒吹得她袅袅拂拂,是纤影儿的巧妙了,是梦幻儿的甜美了。我不禁叫道:  “这不是一首诗吗?”

  主人夸我说得极是,便将她送与我了。从此我得了这仙物,置在我的书案,成为我书房的第五宝了。她果然地好,每天夜里,写作疲倦,我都要对着那文竹儿坐上片刻,月光是溶溶的,从窗棂里悄没声儿地进来,文竹愈觉得清雅,长长的叶瓣儿呈着阳阴,楚楚地,似乎色调又在变幻……这时候,我心神俱静,一切杂思邪念荡然无存,心里尽是绿得纯净,绿得充实。一时间,只觉得在这深深的黑夜里,一切都消失了,只有我了;我也要在这深深的夜里化羽而去了呢。

  她陪着我,度过了一个春天,经过了一个冬天,她开始发了新芽,抽了新叶,一天天长大起来,已经不是单枝,而是三枝四枝,盈盈地,是一大盆的了。我真不晓得,她是什么精灵儿变的,是来净化人心的吗?是来拯救我灵魂的吗?当我快乐的时候,她将这快乐满盆摇曳,当我烦闷的时候,她将这烦闷淡化得是一片虚影,我就守在她的面前,弄起笔墨,做起我的文章了。人都说我的文章有情有韵,那全是她的,是她流进这字里行间的。啊,她就是这般地美好,在这个世界里,文竹是我的知己,我是再也离不得她了。

  然而,我却告别了她,到这闹市里来采购,将她托付养育在隔壁的人家了。

  这人家会精心养育吗?他们是些粗心的人,会把她一早端在阳光下晒着,夜来了,会又端着放在室里吗?一天可以办到,两天可以办到,十天八天,一个月,他们会是不耐烦了,把她丢在窗下,随那风儿吹着,尘儿迷着,那叶怕要黄去了,脱去了,一片一片,卷进那猪圈牛棚任六畜糟蹋去了。那么,每天浇一次水,恐怕也是做不到的,或许记得了倒一碗半杯残茶,或许就灌一勺涮锅水呢。那文竹怎么受得了呢,她是干不得的,也是湿不得的,夕阳西下的时候,舀一碗水来,那不是净水,也不是溶着化肥的水,是在瓶子里沤了很久的马蹄皮子的水,端起来,点点滴滴地渗下去的呢……

  ,我真糊涂,怎么就托付了他们,使我的文竹受这么大的委屈啊!

  采购还没有完成,身儿还不能回去,愁得无奈了,我去跑遍这城的所有花市,去看这里的文竹。文竹倒也不少,但全都没有我的文竹的天然,神韵也淡多了,浅多了。但是,得意扬扬之际,立即便是无穷无尽地思念我的文竹的愁绪。夜里歪在床上,似睡却醒,梦儿便跚跚地又来了,但来到的不是那文竹,是一个姑娘,我惊异着这女子的娟好,她却仄身伏在门上,抖抖削肩,唧唧嗒嗒地哭泣了。

  “你为什么哭了?”我问。

  “我伤心,我生下来,人人都爱我,却都不理解我,忌妒我,我怎么不哭呢?”她说,眼泪就流了下来。

  ,这般儿的女子处境,我是知道的:她们都是心性儿天似的清高,命却似纸一般的贱薄,都易折,皎皎者易污啊。

  “他们为什么这样?他们为什么要这样?”

  我却淡淡地笑了:

  “谁叫你长得这么美呢?”

  她却睁大了眼睛,定定地看着我,有了几分愤怒;我很是窘了。她突然说:

  “美是我的错吗?我到这个世上来,就是来作用,贡献美的。或许我是纤弱的,但我娇贵,但我任性,我不容忍任何污染!”

  我大大地吃惊了:

 “你是谁,叫什么名字?”

  “文竹!”

  文竹?我大叫一声,睁开眼来,才知道是一场梦了。啊,是一场梦呢?往日的梦醒,使我失落,这梦,却使我这般内疚,这般伤感!我沉吟着,感到我托付不妥的罪过,感到我应该去保护我的责任,我一定是要回去的了,我得去看我的文竹了。

静虚村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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